梁海源: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人到中年一事无成的感觉?

元鸣滢
导读 (受访者提供/图)7月底,广州平安大剧院,脱口秀演员梁海源上场,台下掌声响起。在讲脱口秀的第十年,梁海源终于开启了自己的专场全国巡演...

(受访者提供/图)

7月底,广州平安大剧院,脱口秀演员梁海源上场,台下掌声响起。在讲脱口秀的第十年,梁海源终于开启了自己的专场全国巡演,这是他名为《坐在角落的人》个人专场巡演中的一场。

站在舞台中央的梁海源看起来很松弛,语调好似已经对这个世界缴械投降。一个小时里,他用带着广西口音的普通话讲着段子,把人们熟悉的社会现象掰开、揉碎,磨出看法,松弛裹着锋芒。“段子干净漂亮,几乎没有赘语,过渡紧凑,像海浪一样一波接着一波。”有观众听得很过瘾,现场的笑声也随内容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质地,在一些段落里,能明显听出人们笑声中的某种发泄感——脱口秀剧场也成了情绪的出口。

“我觉得它基本表达了这一两年里我想说的话,我的很多经历、观察和思考都放在里面了。我把这些讲出来就好像带着观众去畅游我的人生。”梁海源说。演出第二天,他就要从广州赶去外地参加《脱口秀大会5》的节目录制。

近期播出的《脱口秀大会5》中,李诞称梁海源的专场“是近几年最好的专场”。梁海源笑笑,没有反驳。在脱口秀演员的身份之外,梁海源也是笑果文化的资深编剧。前年播出的《脱口秀大会3》的节目中,嘉宾杨天真曾诚恳地向梁海源表示,“我不知道去鼓励你做脱口秀演员,对你的人生是好还是不好。”“和做演员比起来,你更擅长做脱口秀编剧。”节目上线,刷屏的弹幕对嘉宾的建议一半支持一半反对,继续建言献策。在这档一团和气的综艺中,梁海源贡献了最为黑色幽默的一幕,台前屏幕前的陌生人格外有参与感地要帮他规划人生和职业方向——到底是做脱口秀演员,还是当脱口秀编剧?期待他在毫无冲突的两个职业里做一道单选题。

而被讨论的梁海源,却像是在角落里看着一切。参加《脱口秀大会4》被淘汰后,他开始办线下的个人专场巡演。大学毕业后,他最初进入一家医药公司,又当了两年保险业务员,现在成为脱口秀演员已十年零六个月,这是他从业以来的首次个人专场巡演,只不过,每场演出收获的赞美总是伴着一份讶异,“海源的专场几乎把自嘲发挥到极致了,而且我有个最大的感受,海源的现场演出,比他在视频节目里好笑太多太多了。”

“我一直觉得专场比较像一本书,它是一种完整地讲述故事的方式。5分钟、15分钟的节目就是一个短篇或是精彩摘要。”梁海源说。

在脱口秀演员小猪看来,5分钟的视频节目与1小时的线下专场是面对市场和观众的两种产品。“5分钟的上场时间,对内容的针对性要求是很高的,很多演员为了上节目会写一些很功利的梗,能够当场戳中人,但海源的内容更多是他发自内心去观察和认可的,所以需要一个慢慢的渗透过程,你才会感受到这个人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。他吃亏也吃亏在这里,他的长处也在这里。”

“我觉得在海源之前,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可以做个人专场。而且海源的专场是结结实实的一个小时,不是大拼盘、小拼盘。内容很扎实,有观察和思考,也是我觉得目前最为成立的一个脱口秀专场。”脱口秀演员思文说,许多国外的优秀脱口秀演员都以专场作为职业里程碑。随着梁海源全国巡演,她感受到了同事们的态度变化,“之前笑果的演员同事的共识是除了上《脱口秀大会》这种脱口秀大考,没有任何别的出路,我觉得海源可能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,不上《脱口秀大会》,在线下做专场,也可以很开心地讲脱口秀,也可以获得成就感和观众的尊重。”

一个脱口秀演员最快乐的时刻是什么?长沙的演出结束之后,梁海源和思文聊过。“他说现场都‘炸’了,观众狂笑,感觉每个人都被催眠了,而他就是那个魔术师。当脱口秀讲到很爽的时候,就是天人合一的感觉,这种感觉是非常高的一种快乐的阈值,就是跟所有人的灵魂共振,你知道吗?就这种感觉。”思文讲。

今年思文重回《脱口秀大会》的舞台,录制时被问到离开两年再次回来的原因,她说:“看了梁海源的专场,我觉得脱口秀还挺开心的。”而在同一期节目中,舞台上的梁海源依然用那个慢悠悠的语调说:“虽然我得到的不多,但是我付出的,也很少呀。”

以下是梁海源的口述:

一场双人舞

因为我已经到了没有什么干劲的年龄,这个专场是我自己要办的。去年我在《脱口秀大会》被淘汰得比较早,所以有时间来做自己的专场。虽然我接受一事无成,但是也不能在什么也没干的情况下,就直接一事无成了。当时觉得2021年还是要给自己一个交代,给自己的目标是2021年写一个专场的稿子,正好踩点完成,很开心。

我觉得线下演出的魅力在于:每一场演出跟观众都有不同的化学反应。那天大家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夜晚,会留下一个什么样的记忆,都是无法提前预知的。不同场次引起最大反响的内容不一样,不同观众给的反馈点也都不一样。

如果一个脱口秀演员既没有表达欲,也没有自己的观察和见解,他就不应该成为一个脱口秀演员。但是,脱口秀演出和跳水是一样的,规则规定了这个动作只能这么去跳,演员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动作尽量做得更加漂亮、更加优美,入水时水花尽量小一点。专场演出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爽,实际上我也砍掉了很多更想表达的东西,没办法做其他更精彩的动作。

在线下,脱口秀演出很像一支双人舞,演员和观众一起跳舞。主导者是演员,但演员不能老是踩到观众的脚。如果观众给的反馈很好,演员就会演得更好,当然这种反馈机制也可能是相反的,陷入恶性循环。在巡演里,我会尽量控制节奏,带给观众和自己好的体验,但我知道这个专场有一条及格线,也有一个上限。所以每场我跟观众的互动大概在这样的区间波动。我在台上也有预期,但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住,观众也是这样,所以我们一起完成了这个类似跳舞的动作。

专场是肯定没有字幕提示的,成熟的脱口秀表演都需要一个逐字稿。脱口秀文稿字数跟演出时间的关系大概是这样的,一分钟200字,60分钟专场大概就是12000字,现在都说“每个人都可以说5分钟脱口秀”,大概对应着1000字脱口秀稿子,你也可以试一试。

我在去年8月有做专场的想法,接着9月份试探性地做了尝试,到10月开始认真地准备,到12月中旬差不多就完成了。专场稿子我写了三个月,一小时内容里,十来分钟的内容是原来有的。其实我也怕写不出来,我就跟我们演出部门老大说2022跨年我要做专场演出,把这些东西定下来之后,就只能按照这个节奏去完成,这是对创作者特别有用的办法。在南京的跨年专场中规中矩,跟我预期的差不多,不过我知道它可行了,我就继续修改,也会问编剧朋友们的意见。

我一直觉得专场比较像一本书,它是一种完整地讲述故事的方式。这次一小时专场,我觉得它基本表达了这一两年里我想说的话,我的很多经历、观察和思考都放在里面了。但这个专场类似于短篇和中篇小说的集合,不是一部长篇小说。在线下剧场,我把这些讲出来,就好像带着观众去畅游我的人生,从我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和生活的很多事,好像是一部分生命的延伸。

我这几天在想,这样演出同样的内容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?它对我的演出能力的提升是有帮助的。演出就像跳水,我现在比较好奇我做一个动作水花能压到什么程度?理论上我能把水花压得非常小,也有可能在某一次水花会比较大。我现在反而对自己有了一个期待,在想这一场水花能够压到什么分上,如果说很完美,这场很开心,下一场又会怎么样?

演出在本质上来说是大家互相带来快乐的一件事,它不是一个比赛,所以我的得失心可以放得更低一点。我今天是给大家带来快乐的,不是带来压力的,它不是教育,是分享。一场双人舞嘛,大家的笑声和掌声会给我好的能量,我又用自己的能量去反馈大家。很多人会说我线下还可以,但是线上不太行。如果一个演员能够在线下给大家带来特别多快乐,我觉得也是一件挺值得骄傲的事情。

梁海源在专场演出中 (受访者提供/图)

看看生活还能怎么样

再回到《脱口秀大会》的舞台,我的平静超过我想象。这次的节目赛制也有变化,晋级变得更加困难了。前两期节目是整个突围赛,如果排在后面,就会发现其实台下观众已经很累了,演员上场时就不会仔细听了。但我可能是全场最不紧张的那个人,我上场前就是在看戏看PK。这是我录《脱口秀大会》以来最享受的一次。之前录节目,我一直有我要赢、我要表现得好一点的心态,这次无所谓,如果表现得不好也不勉强。

上上季节目中,我收到不算那么好的评价,当时我当然会很难受,但把时间的维度拉长后,今天我回头看,会觉得那是对的评价,我当时的演出确实不太好。不要排斥所有批评你的人,我现在反而能接受一些批评了。很多时候我们很难和别人说出“我觉得你哪里不好”,现在互联网上大家也都是“不要来说我,不然我就炸,我就举报你”。其实这不是对的状态,每个人都可以适当地接受一些批评。

做专场,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,因为这是我想做的事。我向往的生活方式就是去创作脱口秀专场,再去做巡演,各个城市的观众都愿意来看我,我在不同地方可以见不同的朋友,吃不同的好吃的,在演出和观众的反应中,觉得自己创作的东西又产生了价值。而且,在线下演出时,其实不会受到特别多的评头论足。在网上大家都很容易暴躁,到了线下会相对平和一点。

广州场演出结束是9点,有个观众特别有意思,到10点左右又跑回剧场,我在剧场门口,我们就聊起来,他说自己眼镜落里面了。他走了很久之后才想起来这回事,好像开心到忘记自己还戴着眼镜了,车钥匙也忘了放哪儿了。线下演出有可能发生这样好玩的故事,这和隔着屏幕看是不一样的感受。

在剧场演出肯定是享受的,当然也有痛苦。痛苦不一定是紧张,而是需要承受一种情绪状态。比如说老是演不好,或者写不出东西来,写出来的东西又不满意,但根源还是做不好这件事情本身带来的焦虑,这才是痛苦。我现在就没有之前那么痛苦了,最近我跟我自己的关系挺好,和平相处。

我在2019年做了一个实验性的小专场演出,来的人不是特别多,一百多个,票价在100块钱左右。那个专场相当于给自己打了基础,我知道了大概以什么样的节奏能讲好一个小时的演出,需要什么样的内容,需要什么样的表演状态。但一个脱口秀演员在不同时间呈现的自我是不同的,当时是分享一些好玩的事情,今年会多一些我对生活的反思,看看生活还能怎么样。

对我来说,2019年也是一个岔路口,因为我要上《脱口秀大会2》。为什么没去第一季?因为害怕,怕讲不好,最初所有人都不知道《脱口秀大会1》能办成啥样。张绍刚老师也一直劝我下一季再上。所以第一季播到第六七集的时候,我都没有勇气上,我和程璐当时主要还是负责写稿。每一集都有两个嘉宾,他们的稿子都是我们写的。人人都可以讲5分钟脱口秀,但你也看过太多人并不能讲好这5分钟,虽然我们已经尽全力去写了稿子。我以为自己的脱口秀会特别好,但实际上一塌糊涂。

第一季办完,反响很好,所以到第二季时没有人能抗拒它的吸引力了,所有演员都报名了。第一季本质上还是一场表演,但后来就变成比赛了,大家的评判标准也变了,你真的好还是不好?我要不要给你拍灯?但我不是一个比赛型的选手,所以心态特别差。这和以前我在《今晚80后脱口秀》的演出不一样,“80后”讲得好也行,讲得不好也没有关系,讲好玩的段子就行了,就是一个演出。演出只要讲得好玩,比赛需要输出很好的内容,这是我以前没有明白的东西。

有人说我表演不好,建议我去上表演课。但这是没用的,因为自己最了解自己,必须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。同时大家又说我的文本很好,但这个印象也不一定是对的。

有人说我释放才华的状态不稳定。从我在《脱口秀大会》上的表现来看,这个评价是没问题的。但我现在希望能实现一种稳定的状态。比如说一场专场演下来,我需要给自己定一些指标,下限演到哪里?上限又能到哪里?大概有多少场能演成这样?我希望摆脱之前那种忽上忽下的状态,找到一种控制感。

自己写的东西必须自己讲出来

有的脱口秀一定要自己讲,这也是我一直想讲脱口秀的原因。

我自己写的东西必须自己讲出来,要演成什么样子没人管得了我,就像这次专场。我在第一场测试场演得很放松,也是我特别满意的一次演出。后来微博上有朋友留言,说他理解我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上台演出,因为我写出来的东西就只能由我自己演出来,才能体现创作内容的那种特质。看到这个留言之后,我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看见了一样,被理解了。

脱口秀演员需要台上和台下人格比较统一,非常需要人的真诚和直接表达。想的是什么就应该去说什么,无非是在台上把内容包装一下,表达方式变了,但想说的还是那样东西。脱口秀一开始吸引我的是好玩,可以站在舞台上逗别人笑,这是一种很大的成就感,因为人性就是希望被喜欢和被看见。之前我在台上和台下的性格是有差别的,虽然我很难去描述这个差别在哪里。现在我会变得更勇敢、更清晰一点。目前为止,台上和台下的人格还挺统一的。

我以前说,脱口秀是事业,编剧是工作,是因为我们公司给我发的是编剧工资,我的职位是编剧,帮嘉宾写稿子,创作的稿子有数量标码,它是一份工作。但是我给自己创作的东西,我可以去演出去修改,这是我自己想表达的,它可以成为我的作品。工作和作品,投入的能量、热情和期望都是不一样的。

我以前做脱口秀,可能就说说段子,大家笑一笑就行了,现在我会多表达一些自己对世界的看法。每个人在不同阶段做脱口秀的思考和目的都是不一样的,有时候你介绍你自己是谁,有时候就想搞笑一下,但到了某个阶段之后,探索的欲望会更强。这是脱口秀一个很好的地方,它能让人成长,这和天天做PPT是不一样的,它可以让人不停地去反思自己,观察自己看待事物的方式有什么不一样。

最开始做脱口秀的时候,脱口秀还不足以被称为一个行业,也没什么收入,就像个单纯的爱好。这几年整个行情突然走得很猛,《脱口秀大会》每播出一季行业就会有新变化。从第二季开始,我们有正式的线下演出,现在我们的线下居然有黄牛了。一开始会觉得冲击很大,比如第一次体会到身边的人成了明星,但现在觉得也挺正常的,在生活里大家都是一样的,脱口秀明星是明星中的平民。

大学毕业后,我对工作一直都有些迷茫,后来发现脱口秀可以成为我的职业后就没有改变过。我经历过不想演出的阶段,但完全没有动过不想做脱口秀的念头,即使在人们都说我不适合做这件事的时候也没有。不管我做得好不好,被低估或者不被低估,我都觉得脱口秀是我一直想从事的。它消除了我在职业选择上的迷茫,我不用再去想我还要做什么,就像一个结婚以后特别专一的男人。(笑)

也有好几个同事问我现在的生活状态怎么样?我觉得很开心,我在写自己的东西,做自己的演出,同时也在节目组里做一些编剧工作。有时间出去玩一玩,跟朋友吃个饭、回个家等等都可以安排,我挺喜欢现在这种状态的。

“你是不是就喜欢这种人到中年一事无成的感觉?”这个梗我在其他城市的场次也讲过,但广州场的观众反馈是最大的,可能是我表演节奏控制得比其他场次好,也有可能是广州的观众一事无成的人会更多一点。(大笑)昨天有观众说他们很理解这句话想表达的意思,听完我自己也觉得很开心。我很喜欢广州的生活状态,比如说大家穿个拖鞋,在路边吃大排档,我觉得能享受生活就是一个很好的价值取向,现在大家压力太大、太多。

很多时候,我会觉得我们中国人太害怕一事无成了,太害怕别人说你的人生没有足够的成就来让自己自豪、让家人骄傲。但是,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东西让自己成为一个特别骄傲的人吗?我是没有成就、一事无成,但是过得快乐。开心,也很重要。

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欧阳诗蕾 实习记者 倪瑜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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